从独裁到民主——解放运动的概念框架 第二章

第二章  谈判的危险性

在面临(第一章里所探讨的)与独裁政权对抗的严峻问题时,有些人可能会陷入消极屈服的状态。另一些人由于看不到实现民主的希望,可能会得出结论说,他们只能忍受独裁统治看来会永世长存这个现实,同时希望或许能够通过“和解”、“妥协”和“谈判”来挽回某些正面的东西并结束暴行。表面看来,由于缺乏切实可行的选择,这种想法有一定的吸引力。

同独裁政权进行认真的斗争不是件快事。为什么要走这条路呢?难道大家不能讲理性,想办法对话,谈判找出一条逐步结束独裁统治的途径?难道民主派不能诉诸独裁者的普遍人性,说服他们一点一点减少自己的统治,或许他们最后会彻底让步,建立民主?

有时还会有这样的主张:真理并不都属于某一方。也许民主派误解了独裁者,后者可能只是在艰难的情况下出于善良的动机而采取了行动?也许有人会想,只要给予一些鼓励和诱惑,独裁者就会很高兴地从国家所面临的困境中撤出。可能还会有主张说:可以向独裁者提出一个“双赢”的解决办法,让每一方都得到一些东西。也可能会有主张说:只要民主反对派肯通过谈判(可以在某些经验丰富的人甚至另一个政府的帮助下进行)和平地解决冲突,就有可能避免继续斗争所带来的风险和痛苦。这不比艰苦斗争——即使是非暴力斗争而不是战争——更可取吗?

谈判的优点和局限性

谈判是解决冲突中某些特定问题的一个很有用的工具,不应忽视或拒绝恰当的谈判。

在某些没有根本性争议,因此可以接受妥协的情况下,谈判能够成为解决冲突的重要手段。为提高工资而进行的罢工,是谈判能够在解决冲突中扮演恰当角色的一个很好的例子:谈判协议给出的工资增加额可能介于争议双方原先提议的数字之间。但是,有合法工会情况下的劳资冲突是一回事,事关让一个残暴的独裁统治继续存在还是建立政治自由的冲突则是另一回事。

当所涉及的问题带有根本性,影响到宗教原则、人的自由或整个社会的未来发展问题时,谈判无法提供达成双方都满意的解决方案的途径。在某些基本问题上不应当妥协。只有当力量对比转移到有利于民主派一边时,某些至关重要的基本问题才能得到适当的捍卫。这种权力的转移只有通过斗争而不是谈判才能实现。这并不是说绝对不应当谈判。而是说:如果没有强大的民主反对派,靠谈判来消灭一个强大的独裁政权是不现实的。

当然,谈判有可能根本行不通。权力稳固的独裁者感到自己地位牢固,可能会拒绝与民主反对派谈判。谈判开始后,民主派方面的谈判者可能会失踪,从此下落不明。

谈判达成投降协议?

反对独裁而赞成谈判的个人和团体往往有着良好的动机。尤其是经年累月同残暴的独裁者进行军事斗争而不能取得最后胜利时,全体人民无论政治见解如何,都会要求和平,这是可以理解的。当独裁者拥有明显的军事优势,自己人遭受的破坏和伤亡达到无法忍受的地步时,谈判就特别有可能成为民主派内部所争论的问题。这时会有很强的诱惑,诱使人们去探寻其它可能的途径,以便能够在结束暴力与反暴力的循环的同时挽回民主派的某些目标。

由独裁政权提出的通过与民主反对派谈判来实现“和平”的提议,当然是相当狡猾的。独裁者只要停止对自己的人民发动战争,就能立即结束暴力。他们不需要任何讨价还价就能主动恢复对人的尊严和权利的尊重,释放政治犯,停止刑求,终止军事行动,退出政府并向人民道歉。

当独裁政权虽然强大但仍有烦人的抵抗力量存在时,独裁者就有可能希望打着实现“和平”的幌子,通过谈判来迫使反对派投降。谈判的呼吁听起来十分动人,但谈判室里可能暗藏着重大的危险。

另一方面,当反对派特别强大,令独裁政权真正感到受威胁的时候,独裁者就有可能会寻求谈判,以便尽可能多地挽救自己的权力和财富。无论是哪种情况,民主派都不应帮助独裁者达到他们的目的。

民主派要注意独裁者在谈判过程中故意设置的圈套。当涉及政治自由这一基本问题时,独裁者呼吁谈判,可能是企图诱使民主派和平地投降,而独裁政权的暴力行为却继续存在。在这类冲突中,只有在决定性的斗争即将结束,独裁者的权力实质上已经被消灭,他们只想拿到通往国际机场的安全通行证时,进行谈判才是恰当的。

谈判中的力量和正义

如果说上述判断中关于谈判的评语听起来过于严苛,那么或许需要给某些与谈判有关的浪漫幻想泼一些冷水。人们需要弄明白谈判究竟是如何进行的。

“谈判”并不意味着双方平起平坐,对话并解决那些造成冲突的分歧。必须记住两点事实:第一,在谈判中,决定谈判所达成的协议内容的,不是斗争中的各种观点和目标的相对正义性。第二,谈判所达成的协议内容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各方的力量。

谈判双方必须考虑以下几个难题:如果不能在谈判桌上与对方达成协议,那么今后双方为了达到各自的目的分别能够做些什么?达成协议以后,如果一方不守信用,不顾协议而利用它所拥有的力量来夺取目标,另一方能够做些什么?

在谈判中达成协议不是要对所涉问题的是非进行评价。尽管对问题的是非可能讨论得很多,但真正的谈判结果来自各竞争集团之间绝对和相对的权力现状。民主派为了保证自己的最低要求不被拒绝,能够做些什么?独裁者为了保持控制权,对抗民主派,能够做些什么?换句话说,如果能够达成协议,更有可能是各方估计双方的力量对比,然后推测正在进行的斗争会产生哪些结果,并据此达成协议。

谈判双方还必须注意各方为了达成协议愿意放弃哪些东西。成功的谈判中包含妥协,即分摊分歧。每一方都要得到一部分自己所想要的,也都要放弃一部分目标。

就极端的独裁统治而言,支持民主的力量应当向独裁者作出哪些让步呢?民主力量应当接受独裁者的哪些目标呢?民主派是否应当在未来的政府里给独裁者 (无论是一个政党还是一个军事集团)留一个受宪法保护的永久性角色呢?那还叫民主吗?

即使假设谈判中一切顺利,我们仍需要问:结果会是什么样的和平?与民主派开始或继续斗争相比,日子是会更好还是会更坏?

“能够达成协议”的独裁者

独裁者之所以要实施统治,可能有着各种动机和目标:权力、地位、财富、改造社会等等。要记住,如果他们放弃自己的统治地位,那么这些目标一个也实现不了。如果谈判的话,独裁者们会力图保留自己的目标。

无论独裁者在谈判协议中里作出了哪些承诺,千万不能忘记独裁者为了让民主反对派屈服,可以作出任何承诺,然后肆无忌惮地违背这些协议。

如果民主派为了暂缓遭到镇压而停止抵抗,可能会十分失望。停止抵抗很少能减少镇压。一旦国内和国际上的约束力量消失,独裁者的暴力和镇压可能会比以前更加野蛮。民众抗争的瓦解往往消除了限制独裁政权的权力和暴行的抗衡力量。这时暴君就能为所欲为,生杀予夺。克里希纳拉尔•奚里哈兰尼( Krishnalal Shridharani)写道:“暴君有能力施加于我们的,只是我们无力抵抗的。”

当冲突涉及根本性问题时,抵抗而不是谈判才是变革的必要条件。在几乎所有情况下,我们都只有通过继续抗争才能打倒独裁者。在多数情况下,成功并不取决于谈判达成协议,而是通过明智地使用可用的最恰当和最有力的抗争手段来实现的。我们的观点是,政治反抗,或称非暴力斗争,是为自由而斗争的人们所拥有的最强有力的工具,这一点将在下文中详细探讨。

何种和平?

如果独裁者和民主派无论如何都要讨论和平问题的话,他们就必须要有极其清醒的思维,因为这里存在着危险。不是每个使用“和平”一词的人都想要自由和正义之下的和平。在残酷镇压下屈膝投降和消极默认曾对千百万人民犯下暴行的残暴无情的独裁者,不是真正的和平。希特勒常常呼吁和平,但他的意思是屈服于他的意志。独裁者的和平往往只是监狱或坟墓的和平。

还有其他的危险。善意的谈判者有时会混淆谈判的目的和谈判过程本身。此外,民主派的谈判代表或受命协助谈判的外国谈判专家,可能大笔一挥就给独裁者提供了他们因夺取国家政权、侵犯人权和实施暴行而丧失的国内和国际合法性。没有急需的合法性,独裁者就不可能无限期地统治下去。和平的鼓吹者不应给他们提供合法性。

心存希望的理由

如上所述,抵抗运动领袖可能由于对民主斗争的绝望而感到不得不诉诸谈判。然而,无力感是可以改变的。独裁政权不是永世长存的。生活在独裁政权之下的人们不会永远软弱,独裁者也不会永远强大。亚里士多德很久以前就曾指出:“一切政体中最短命的就数寡头政体和僭主制了……一切地方的一切僭主政治都不能长命。”

现代的独裁政权也很脆弱。它们的弱点是可以被加重的,独裁者的权力是可以被瓦解的。(我们将在第四章里更加详细探讨这些弱点)。

当代历史证明了独裁政权的脆弱性,也揭示了它们可能在相对较短的时间内崩溃:在波兰,打倒共产党独裁政权花了十年时间──1980-1990 年,而在1989年的东德和捷克斯洛伐克,这一任务几周之内就完成了。1944年在萨尔瓦多和危地马拉,反对权力牢固的残暴军事独裁者的斗争都只花了大约两周时间。伊朗的沙(Shah,国王)的军事强权在几个月之内就被颠覆了。1986年,菲律宾的马科斯(Marcos)独裁政权仅仅几周之内就在人民的力量面前垮台了:当反对派的力量浮出水面时,美国政府很快就抛弃了马科斯总统。1991年8月苏联强硬派企图发动政变,但几天内就被政治反抗所阻。在此之后,许多长期受其统治的加盟国在几天、几周至几个月内纷纷获得独立。

有成见认为,暴力手段收效迅速,而非暴力手段总是需要花费大量时间,这一观点显然并不成立。虽然现状和社会的改变可能需要很长时间,但通过非暴力来反对独裁政权的实际斗争有时发生得相当快。

谈判不是旷日持久的歼灭战与投降之间的唯一选择。上述例子和第一章中所列举的例子说明,既要和平也要自由的人们有着另外一个选择:政治反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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